可耳朵尖还是不由自主的发热。她集中心思,眼睛盯着笔尖走过的痕迹。
可还是不可避免地走神了。她想,难怪女孩子学读写的少,肯定是因为女先生少。照这个教法,要是请男先生,女孩父母估计一万个不让……
她不服气地嘟囔一句:“那你轻点。”
耳根后头答得义正辞严:“你要是手指头不较劲,我还不费这个力呢!不信我松手试试——你看,不行吧?”
说着果然轻轻卸力。罗敷手下笔一歪,吓一跳,本能地去找他的手,抓住。溺水的人抱上了树根,这才喘出一口气。
不得不说,她就是个蹒跚学步的小孩。自己爬爬还好,一旦让大人提溜着站了起来,那就腿脚不长在自己身上。大人一放手,立刻摔跟头。
忽然指尖被小小的一捏。“王”字写完,漂亮收笔。
耳边的声音带着笑意,眼见满意:“知道如何用力了不?”
她“嗯”一声。心里想的却是,难道要说没学会,让他再重复一遍?
笔尖往下顺,自然而然地带她继续,“看见后面那个‘放’字了吗?给你演示一下笔顺。先写一小点……这个字是左右结构,你下笔之前应当心里有数。但其实左右两部分太平均了也不好看,不过你现在不用分心管这个……”
他滔滔不绝的说下去,声音低沉,语调平平,吹不起她的鬓发。
一个字写完了,字形讲解还没完,大约也觉出来,两人挨得太紧,要是都沉默着一言不发,未免尴尬。
“再来几个左右结构。‘邯郸’……阿姊你看,这两个字,像不像两个拄手杖的人?一个走在前面,一个弯腰在后面跟着……我给你讲个故事:你听没听说过,邯郸人走路姿势都很优美?——你没听说过,这叫身在福中不知福,以前没人说过你走起来身形好看?——总之,有个傻瓜,他想改进自己的走路姿势,特意去邯郸观摩学习……”
在他轻微的东拉西扯声中,罗敷慢慢静心。双手被他握得暖暖的,笔尖划过竹纹的陌生手感居然十分美妙。眼看墨汁化作一个个优美雄劲的字,让她感到一种岁月静好的安详。
她无意识地“嗯”一声。无知无识的竹简承载着千年的智慧,在她眼前手中,漂泊流淌。
*
王放讲完了邯郸学步的笑话,自己嘻嘻乐两声,发现罗敷没跟着笑,甚至似乎都没注意听。
他悻悻然住口,忽然发现了一个新话题:“阿姊……你、你的头发怎么湿了?”
“郸”字正写到最后一笔飘逸。罗敷脑海中空白一刻,忽而产生些警觉。他在说什么头发?
她梳着整整齐齐的倭堕小髻。一头乌发浓密得沉甸甸,只用丝带挽住,斜斜垂下的发髻,盖住修长白腻的后颈。髻中挑出一缕散发,一直垂到腰下,扫出一抹不经意的妩媚。
王放跪坐在她的侧后方,恰好在发髻垂下的一侧。此时跟她贴得近了,才注意到,她发间居然还带着微微的潮气!
混着清新淡雅的兰膏馨香,便忽然产生些难以形容的妙意。
清水出芙蓉。这是哪里时兴的新妆?
“郸”字的最后一笔于是晚节不保,歪出一个风流的弧度,和她的发髻遥相应和。
他偷眼再看,后知后觉地发现,女郎何止是秀发湿漉漉,一张脸蛋也是干净清爽,带着甘甜的水汽,脂粉轻而透,全无劳碌一天后的疲惫模样;新换的洁净衣裙,捶打得平展柔顺,包裹着玲珑之躯,却包不住那隐约的皂角清香;就连耳后也清洗得干净,还未来得及佩戴耳饰,洁白的耳垂像一滴乳,又像是寒露凝成霜。
他目光有点移不开。有点受宠若惊,又不由得窃喜。这这这是……专门为了迎接他的拜访,特特特意……梳洗打扮的?
他不是什么枯槁老人,也不是柳下惠。妙龄女郎几乎被他搂在怀里,绒发拂他面孔,清新的气味往他鼻孔里钻。
美好的事物谁不喜欢。平日里,他就算是地上捡朵花,也会呵护捧起来,欣赏一会儿,嗅嗅香气。
何况是比鲜花还姣好百倍的人——难道他要如避蛇蝎,跳起来躲吗?
那才是有病。
于是他没动,反而胆大包天的,又微微靠近了一寸三分,偷偷吸了一口气,肺腑一片芬芳,发丝拂得他脖颈痒。
不知哪来的夜花香沁入房间里,旋转坠落,在地上铺一层柔软的香雾,包围她的身子,包围她的手。她手中的笔似乎都是香的。纤指是葱管,笔尖是花瓣,写出来的字是花中跳舞的人。
正魂不守舍,只见她不安地一错身,玲珑的耳根爬上一点点绯红。
听她有些别扭地顶了句嘴:“离我远点。”
“不是,我……”
王放收敛心神,突然产生了些莫名其妙的想法。不会又哭了吧……
他欲哭无泪。天地良心,明明没怎么多冒犯,明明除了她的手,哪儿都没碰啊!
难道只是偷偷的心猿意马一下下,她也能察觉?
《女诫》威力这么大?
可她再怎么流泪,也不至于把发髻浸湿了吧!真哭成泪人儿了?那他罪过可大了……
他胡思乱想着,忍不住想凑近了看她眼睛,看到底红没红。
这个举动引起了极大的误会。罗敷恰好此时一偏头,看到的就是一双明亮探寻的眼,跟自己离得巴掌近,火热的呼吸吹在她鼻尖,带茶香。一身的粟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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